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筠垂眸看收起的书简,“命格命运,玄之又玄,多来同性子、环境相关。我们且顾好能掌控的地界。”
书案烛火黯后又明,夜风沙沙从窗牖缝隙中灌入,摇曳灯火,将投在地上的人影拉得萧瑟又孤寂。
照出一副夙兴夜寐的轮廓。
山河万里一轮月。
“公子,你身子才好些,且早些歇息吧,公务是没有头的。”书房内,抱石端来汤药奉给苏彦,见案上灯盏新换,不由出声劝道。
九月中旬,苏彦在修养了百日后,旧伤愈合,新伤好转。遂向尚书台递卷宗,欲要销假复值。后被驳回,只让他再静养一段时日。
苏彦得如此回复,初时心中欢喜,尚书台寻常恨不得不给休沐日,即便给了也寻着借口催人复值。这厢他销假欲回,他们自当求之不得,竟复驳回,想来是江见月的意思,要他调养身体。这样想来,自然高兴。
然细想,却又觉得不对劲。
静养一段时日。
一段时日是多久?
五日,一月,半年……无有具体归期。
苏彦觉得十分不安。
他寻来夷安问过,知晓她们母子一切安好;薛谨来看他,也和他说这段时间朝中无事;甚至杜陵邑处他的舅父赵徊过来探视他,说同女帝关系融洽。
公事除去,如此他只能思虑私事。
难不成她真要这般磨着,慢慢地忘记他,同时让他慢慢接受当下的情形。
【我想试一试,不那么依恋你把你当作唯一的日子,试一试不再全身心爱你的日子。当年的话在耳畔来回缭绕。
夜深人静时,他在梦中惊醒。
是那年她诞育长生的场景,她说“朕崩,吾子殉葬”;是不久前椒房殿中,闻鹤堂的侍者弹琴烹茶哄她欢颜的模样;是六月的御史台,她牵着孩子从他面前走过,除了玄金冕袍冷硬幽光和溺人章纹刺入他眼眸,再无其他……
他从榻上起身,大口喘息。
是情滋味。
是爱而不得。
是得而弃之。
是、他活该。
“皎皎!”他低眸看地上一截如霜月华,唤她名字。
如此忐忑不安的小半月过去,在他三次上疏身子无碍,可以复职后,尚书台依旧不曾应下。只在九月下旬得黄门传旨,让他搬回丞相府。
当日贬官三等为功曹职,摄丞相事。如此当是她同意了。
回来丞相府这日,苏彦站在铜镜前,更衣理妆,情怯似一个少年郎。
都说年少乃情窦初开时,热烈又紧张。
但他是个例外,他的年少,从十四岁奉母命出仕立明堂,到十六岁自荐出使凉州,而后回京抗贼寇,立新朝,修律法,扶女帝,半点未沾上情之一事,不知情为何物。
但若说从未论起,倒也不是。
也有至亲,与他讲过情爱与婚姻。
譬如他的母亲茂陵长公主,便与他说,“男儿志在天下,情爱多来玄乎,你的心力自不可费于情字上。婚姻当是你人生中最顺畅的一桩事,坊间女为妾,世家女择妻,便是尚主也可得。总之不是你操心的事。”
他的父亲偶然间论起,“其实你母亲说的也不全对,所谓修身养性,齐家治国平天下。家若不理,何以治天下?故而你还是要挑一挑,选个心仪的人,家和万事兴!”
双亲故后,长兄为尊。
长兄道,“你同我一般便是最好,凡事随心,退而随缘,实在不可方再随势。总之不伤
人,不委屈自己便好。 ”
至亲们虽各自有道,但始终秉承着一个观点,便是婚姻的主动权在他手中,由他择取,不会艰难。
是母亲最开始说的,“若论门楣权势,放眼世间,皆是配得起的。”
却未曾想到,未来的某一日,这世间女子尊贵至天家公主后,还可再上一层,乃国之君王。
他爱上一个女君。
而后,只有被动等待的资格,再无主动择取的权利。
天下至尊位的人改变了性别后,这天下的一切或许也当慢慢随之更改。
好比这一刻,他一瞬不瞬看着铜镜中的自己,即便姿容未减,风仪依旧,但还是一眼触及了眼角隐约的细碎皱纹,又在皱纹浅浅的沟壑中看见她依旧如花明媚的模样,看见她的闻鹤堂年轻又绝色的侍者们。
朱颜辞去花辞树。
青年时的不珍惜,迟迟不可得。
便是眼下时刻,已是十月深秋,他回来丞相府近一月,依旧是让他静养。无需他早朝,无需他复值。
自然,她亦不可能来此。
他在百转千回的愁肠中,勉强将心平静下来。
将尚书台送来的卷宗认真批阅;将前头不再朝中的两年间的朝政,寻来翻阅记录;将这年开春设定的朝务计划细细审核……在一卷卷书简笔墨中,寻找朱笔颜色,她的字迹。
一手隶书,从初时的秀整妩静,方圆兼济,到如今已是雄阔灵动,风骨笔生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