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帐走去。他是晌午到的,领着监察的皇命,却一整日不曾露面。钟离筠本就纳闷,这会自不会让人拦他。
即将日暮,帐中点起火盏。只因还余一抹天光,便只在书案上亮着一盏豆灯,连着毡门和席案旁三个取暖的炭盆中几蹙火星子,以此照明。
“军务繁琐,太尉日理万机,用碗粥驱驱寒。”苏彦将冒着热气的腊八粥搁在案上,取了火折子点亮其余烛盏。
“尚有日头。” 钟离筠冷声,却不由蹙眉,今日这人竟能开口说这么长一段完整的话。
“太尉节俭,确乃许多地方夜中点不起灯盏。入夜即闭眼,人生黑白各半,颜色甚少。”苏彦并不理会他凝神审视的目光,继续点燃灯火,“但是太尉大人所行乃为国为民,多费点灯油烛火以照明,以取暖,不算什么。”
他将两侧烛台全部点亮,捧来一盏又点旺了个炭盆搁在钟离筠身侧,然将手中那盏灯火添在他案上。
外头仅剩的一点光照敛尽,帐内在此时通明。案上统共两盏灯,火光轻轻摇曳,照出一张沧桑面庞,一张掩容面具。
四目相似的一瞬,目光比火亮。
“大人请。”苏彦推过那碗粥。
钟离筠没有接粥,只一瞬不瞬盯着他。
面具下的嘴角噙来一点笑,端过碗盏饮下一口,“无毒。”
试粥的男人从主案下,回身跽坐在一旁下属位,一边理正衣衫一边含笑启口。
他的话语有些慢了,却始终没有间断,都是连字成句完整诉出, “下官闻腊八粥者,用黄米、白米、江米、小米、菱角米、栗子、红江豆、去皮枣泥八样合水煮熟,外用染红的桃仁、杏仁、瓜子、花生、棒瓤、松子、红糖、葡萄八样以作点染(1)。然观太尉面前这盏,莫说外用八物没有,便是里头八样亦不全。不全也罢,此乃军中食粮,今日时节所用,无非图个热闹吉祥。然却是连米粒都不见,浆水尔。这、便说不过去了。”
“太尉大人至今不用,若是不疑有毒——”苏彦笑了笑,抬眸扫过那碗粥,“可是嫌粥太稀?若是如此,或许可以着人去对面魏军处瞧一瞧,何为粥稠味香?”
“魏军可是千里而来,最重粮草。”
钟离筠眉宇蹙了又蹙,目光如炬,他能听懂对方说的话。从灯盏到粥汤,乃贬低南燕地少物稀,比不上魏国地广物博。
“魏军处千般好,倒不知先生经天纬地之才,如何择我大燕而不投女帝?”钟离筠端起面前粥盏,慢慢用着。
“论才能,大人不输下官。不也择了这南燕小国吗?自然的,大人择这处,多少夹杂着私人情意。但下官想,除却情爱一说,大人留燕近三十年,定是也觉得此处有值得你付出的君主,有值得你酬凌云志向的可能。”苏彦顿了顿,话语在这处停下。
钟离筠不置可否,将粥喝完,方道,“所以先生也同某一样,是看中了君主,为酬志向而来?”
“那试问当下我大燕国君如何?先生的志向又施展的如何?”
下手的男人这会笑意更深了,“这两问当是下官要请教大人的?当下大燕国君如何?大人的志向酬得否?”
钟离筠眉心抖跳,火星跃入眼中。
“粥薄至此,大人定不能饱腹。”苏彦瞥过他神色,起身行至案前,将案头即将烧尽的烛火续上,伸手接来碗盏要给他再盛一碗。
却不想,转身才踏出一步,只觉一阵寒芒起,一柄长剑从后架上他肩头,逼近脖颈。
钟离筠心防在来时就已经崩裂几许,今早看见此人的一刻,更觉悲从中来。
天子疑他至此!
偏这人在此时此刻里,竟还倒提如此锥心之问?
钟离筠持剑的手并不稳,只转来他身前,死死盯着他,“先生入燕六年,将我手中权柄分化离析,我今日被天子所忌,先生功不可没。”
“天子若是眼中澄明,自当看见大人数十年如一日的心血;若是心中有恩,也当感谢大人扶他上御座;若是脑中存智,更当觉出下官这等挑拨离间毁尔君臣情意的奸佞。”苏彦迎上钟离筠眸光,又看横在脖颈的锋利剑刃,却是从容不迫,长叹道,“大人今日将罪归于吾身,下官也是愿意认的。然罪之源头是下官吗?下官一点算计,如何比的上李家天子的不明、不道、不智呢?”
他微微半阖了眼,因持剑人之手愈发颤抖,那长剑冷芒混着火光跳跃刺入他眼眸。
缓了缓,他抬手两指夹住剑刃,往自己喉间更近一分,“大人此番欺我,原也不是欺我,实乃欺您自己尔。”
“谁能承认,谁又愿意承认,大半生年华似流水,当真只是付水流!”
“咣当”一声,是长剑落地的声响。
钟离筠呆立帐中,苏彦去而又返,手中又捧一碗热粥。
“你是谁?”钟离筠看着近身的男人,彼此间是粥汤的氤氲热气,和一点麦香。
“魏国有兵甲八十万,其中精锐四十万,若说要以兵屠燕,大可在初时便推强兵压阵,血洗燕国,如今已然得胜收兵。然女帝只先谴十四万,方才再谴六万,这一路推进,除非拒死不降方屠城尔。所过燕国州郡,更是不扰民户,不侵粮草。所用将领,陈珈乃世家子,齐飞乃苏家军旧日属臣,夷安长公主乃女流辈。如此治君严明、用人不疑的君主比之南燕国君,不值得大人效忠吗?”苏彦将手中热粥再度奉上。
话说的太多,又到情深处,早已现了模糊本音。
钟离筠踉跄退开两步,又猛地上前。他接了那碗粥,放在案上,回首再看带着面具的人。
从面具皮囊看到心里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