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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事。

  这婚事早就不成了,婚书留着,又能有什么用呢?

  步孚尹听她如此说,想起了自己当初看到那张婚书的复杂心情。

  他有些迟疑地问她道:“婚书上的内容,你可都看过吗?”

  彤华道:“看过了。”

  二族交欢,敬兹新姻。一张不见天日的婚书,却被写得浪漫美好,任谁看去,都能觉出那虚伪字句的荒谬。

  步孚尹只是看着她的表情,就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,就知道她必然从没仔细算过,必然从没认真看过。

  她什么都不知道。

  她不知道,平襄在蕴灵池中孕育她的时候,他曾被剔出一缕心头肉骨中血,是这分骨血融进那朵照古兰中,塑造了她幻形的神体。而他割除血肉后受伤的身体,也是用她逸散而出的神息修补完整。

  她不知道,他们两个的生辰,其实是两族精心计算过的结果。她出生的日期和时辰,是合着他的八字定下,虽说是人为故意,却也勉强了成就一回天作良缘。

  她不知道,他即便不知婚约也不知她,却仍旧在往生潭里见到了她的模样,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,他已经悄悄爱慕了她许久,他一直在守着她长大,想着她会长成什么模样。原本她该成为他的惊喜,像天赐之礼一般让他知道,她终究会属于他。

  她不知道,他举行成人之礼的时候,婚约会昭告天下四方,她会如何出现在他面前,他又会如何向她介绍自己。等到她及笄的时候,他应该会给她做一枚华簪,去定世洲为她绾发,而她该穿着嫁衣,盖头被他戴上又取下。

  她不知道,他会在婚礼之上,对头顶万千星辰立誓,他将一生都忠于她,爱慕她,直至死亡到来,将他彻底抛在时间的长河。

  她不知道,他会爱她到死,即便成婚也无法使她爱他,只要容忍几十年,等他死了,他依旧会将这个天岁送给她,让她借着这个后盾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。

  她什么都不知道。

  彤华听见步孚尹此问,隐约觉得这一问的背后必然还有什么故事,但那些都是他再也不会讲而她再也不会知道的事了。

  她恍然明白了他们这一回相见的意义。

  步孚尹向后退开了,捏着手镯在她眼前晃了一晃,指尖一松,便由得它落到地上,七零八落地碎成几段。

  他想舍去了,他想要它碎,于是连软烂的泥土也留不住它东西南北地崩溅而去。

  何以致契阔,绕腕双跳脱。一只在当初就被他打碎了,剩的这一只,今日也了断。

  这些年爱恨都了断,你情我愿都收回,自己的心,自己管。

  玉镯落下的那个瞬间,谁也没去看它最后的结局。步孚尹扬手而起,她的佩剑沉光倏然回到他的手中,由他破空而来,直指彤华咽喉要处。

  而彤华抬手时十指迅速运转,神火在她指尖熊熊燃起结印,气势汹汹地扑向步孚尹。

  他们在此刻交手,完成许多年前没能了结的那一场对决,谁也没有留情,所以杀机和恨意都无所遁藏。少年爱意消磨到如今不知还剩了多少,好的是终于都要结束了。

  他越过印记凶悍的力量,在缝隙里不断变换位置,找她最软弱的地方蛰伏等待攻击;而她攻势狠厉,招招致命,处处向着他要紧之处狠攻。

  神印紧紧贴上他胸膛的那一刻,他收回了执剑的手,一掌推到她面前。

  结束了。

  他们的动作都快得惊人,最后一刻她的眼神透过他手掌落在他眼底,他不知道她是在看着他,还是穿过他看着别的地方。

  他也不知道那一刻,她是生是死。

  那一刻目光相对里,破碎的除却她的神元,还有他身体的一部分。在她逸散的时候,他感到他的身体仿佛也在分崩离析。

  很久以前,他们就已经是一体的了。

  长剑落地,她闭上了双眼。

  心头肉、骨中血,都还你。

  血脉还给你,性命也还你。手镯还给你,誓约也还你。兵器还给你,姻缘也还你。前尘还给你,爱恨也还你。

  都还你。

  他受那神印的巨大力量冲击,元灵早已不堪重负,甚至无法驱使这具凡人的身体。他站立不住,向前跪倒,却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抓了她一把。

  他抓了一手空,跪伏在地上大口地咳血,余光里看到有人带着她退到了几步之外。他努力想要再看一眼她,却已无力抬头去看。

  他沉重地喘着气,每说一个字,喉头都有鲜血在翻滚厮磨:“……你让她,等等我。”

  昔日立过誓,无论他们最后走到哪一步,生死便了断,转世之前,一定要等着对方。

  这句话,都别忘。

  面前很快就没了声音,她被带走离开了此处。他无力地匍匐在地,勉强翻过身望着夜空,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生辰的前夜。

  那一夜,他曾念着她喜爱的姑娘至酩酊大醉。

  他不知道第二天迎来的是她还是死亡,是爱还是恨。

  人生啊,不过都是一念之间。

  不知这般过去多久,他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,脑海中的意识渐变得朦胧,眼前也开始模糊,身上的知觉都变得不甚清晰。而他在夜色浓重里孤身独行,不肯停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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